/陳櫻慧

(1)

那晚,是除夕夜。

鈴~~鈴~~手機響起。

「喂?!新年快樂。」正與婆家家人圍爐,我放下手邊的碗,衝到房裏接起手機,看來電顯示,是難得打電話給我的娘家大哥;我撇下些微的不安,用極歡樂的語調道賀。

「妹妹,嗯…我們剛才接到醫院電話……」大哥語調很沈重。我幾乎無法再仔細聽他在講些什麼,匆匆掛掉電話後,抓起外套,與外子一同前往醫院。

    ◎◎

兩個星期前。

星期天晚上,和外子剛從國外旅遊回家,回到家的第一件事,就是各自打電話回婆家及娘家報平安。

「爸比喔~我出國叼返來啦!」接起電話是我年邁的父親,我開心地問候。

「返來啦?!」爸爸的聲音出奇地開心,很久沒聽到這麼愉悅的聲調,難不成真是我出國太多天嗎?心裏有些微愧疚,對父親之於我的思念。

「~女兒回來啦!」他對著正在廚房忙碌的母親喊著。

最近天氣真的好冷,冷得都不太想出被窩了,父親如此說著。閒聊幾句,電話轉到媽媽手上,一聊就是半小時。從小,就明白爸爸對我那份嘴上不說、卻急於付出的疼愛,雖然他有時嚴厲、有時任性,但我知道那樣的愛有多麼沉甸甸;而我,和母親總是親,能天南地北聊;和不多話的爸爸,偶聊上幾句,卻有幾分沉默,可心意是能明白的。

 

「你爸今個透早一直講寒,我幫他加個電暖爐好像好多了。」隔天一早,母親來電,聲音裏有點不安,畢竟家裏只有爸媽兩個相照應。
「我在想要不要叫119?你爸吐整眠床。」中午,媽媽再度來電。

再見到爸爸,已是在醫院急救室門口,兩眼無神的他感覺得出虛弱,急忙與母親在櫃台辦好掛號手續,看著醫護人員進進出出,抽血、照X光、打點滴,他的手臂血管一向不太好找,所以受了許多苦,一直昏睡的臉還不時疼得皺眉。

「是泌尿道發炎引起的發燒,要住院。」急診室的住院醫院解說著。
 

幾個月前,父親也因泌尿道發炎而住院,打了七天的消炎點滴就健康回家;但萬萬沒想到的是,這個經驗成了掉以輕心的開始,而我沒能再和爸爸好好地聊上一段完整的對話。
 
(2)

關鍵14天。

兩個星期,對家屬與病人來說,說長不長、說短不短;長的是父親臥病在床的煎熬、短的是家人想與之相處的時光永遠嫌不夠。
 

第一天,    父親在注射過點滴後,精神就良好許多,雖然略顯疲憊,但對我們反覆的問句,總能清楚地應答。

第二天,    父親的雙手被綁在床的兩側,因為他會伸手拔呼吸器,所以被約束了。這天,我原本懷著愉快的心情前往探看,但一進病房看到父親不舒服地掙扎,我哭了。

第三天,    臨近過年,為了能趕讓父親在除夕夜回家團圓,所以我們透過關係換了位醫生。這天,父親略有起色,心想只要七天,爸爸就能回家。

第四天,    與新醫生踫了面,才知父親因為泌尿道感染,細菌跑到血液裏,形成所謂的敗血症,而腎功能也面臨復原上的困難,一切需要再治療觀察。爸爸幾乎整天昏睡,我到板橋媽祖廟求了個平安符幫他戴上,他閉眼微笑地點點頭。

第五天,    今天他的精神好些,「過年快到了,我們一起去採買迪化街採買年貨喔!」我說。他問我離過年還有幾天,我回答九天,他點點頭。我知道,他也想在過年前趕快回家。

第六天,    他又陷入了昏睡。

第七天,    一進房門,就看見爸爸在生氣,原來是氣看護小姐老是綁住他。我笑了笑,現在才突然覺得,會『生氣』是件好事。

第八天,    這天早上,剛好主治醫生來查看,發現他的尿毒過高,導致爸爸神智非常不清楚地手足舞蹈,此時已是昏迷狀態。建議立即洗腎三天。我的哥哥們透由各種關係,緊急聯絡認識的專業醫生,每位都建議先洗腎治療,所以我們簽了同意書。

第九天,    第二次洗腎,沒有起色,持續昏迷。哥哥們開始詢問其它醫院,希望能轉院。

第十天,    第三次洗腎,略有起色。那天下午,姑姑、四哥、我,都在場,突然間父親大動作用手揮了一下並大叫一聲,我們嚇了一跳。「你怎麼了?想做什麼?」姑姑關切地問。爸爸緩緩地半睜開眼,不太清楚地冒出了一句:「我在哭么啦!」全場的人都愣了半响,哄堂大笑,而我眼角笑掛著淚。心裏放下了一顆大石頭,決定讓老爸洗腎是對的,至少,會『哭么』了。

第十一天,        這天他又開始昏睡。我跟他不停地說話,不管他有沒有回答,偶爾可以看見他微微地點點頭、或是簡單『嗯』一聲的回應。但我的哥哥們努力到這天,幾乎可以確定因為過年在即,大醫院都沒病床,甚至連急診室也得候補;在這樣的狀況下,我們採取比較保險安全的方式,暫時讓父親繼續在這間至少熟知他病情的醫院。

第十二天,        一樣地昏睡、偶爾彷彿無意識地睜眼。「快好起來,我們要去採買年貨,不要忘記!」我說;爸爸睜開眼看了我一眼,嘆了嘆氣、搖搖頭,又閉上眼。

第十三天,        今天換了個新看護,人很好又細心,發現父親的糞便裏有血;但是星期六,主治醫生不在,只能先打止血針;探視隔壁床的主治醫生,順便幫父親做「肛診」,判斷血液顏色應是腸出血,但以目前父親身體狀況,無法負荷腸胃檢查所可能帶來的不適。

第十四天,        除夕夜。原想接爸爸回家團圓吃飯,但他的身體很虛弱,誰也不敢冒這樣的風險。

Pm四點,全家到齊在醫院團圓,給爸爸個大紅包,希望添添喜氣,讓他能順利撐過這個年,過完年就能幫他換個好醫院了。爸爸的情緒很激動,一直想要坐起來,但虛弱的身子骨根本挺不住;嘴裏一直似乎想說些什麼,但氣力不足,講不出完整的字句。在場的每個人,都忍住淚,誰都不准哭,今天可是大過年。

他反覆地昏睡、睜開眼、躁動地想起身,他的心裏不好受吧!但當我們要離開時,他放棄了想坐起來的舉動,努力地給了我們一個微笑,清楚而緩慢地說:「再見」。

而這天又換了個新看護,是個大老粗,在我們離去時,把爸爸的手腳都綁得緊緊地,深怕他亂動;我轉過頭不敢看,因為這對熱愛自由的父親是多麼殘忍的一件事。

我出了醫院大門,開始狂哭,因為感覺到父親的不對勁。

Pm八點,我接到了娘家大哥的電話。


等在病房外,全家都沈默不語。住院醫師及護士趕忙做急救,我心急如焚,不停地對爸爸喃喃說話,說著那些好多曾規劃要一起去做的事。

「他一定聽得到!」我如此堅信,並緊握著雙手祈求。

醫護人員每一次打開病房門,我的心就糾得緊緊地,很怕他們停下、站在我們的面前。

Pm九點40分,住院醫生打開病房門慢慢走了出來……. 

那天晚上,我夢見除夕團圓夜,我們硬是把爸爸帶出醫院過年,身體神速地復元了 ,全家人有說有笑

 

(3)

南無阿彌陀佛。

模糊我雙眼的,是供奉在靈位前繞的清香,還是無法抑制而滑下的淚?!

「這八小時很重要,是陪伴亡者的最後一程。」禮儀社的人說。

凌晨十二點,每個人都因此而措手不及,在禮儀會館前忙進忙出,哥哥們與之商議後續事宜,來不及有足夠的時間傷心,就得繼續往前走。

我望著父親的牌位發呆,第一次用這種方式看著父親,絲亳看不出情緒,只能讓用毛筆書寫的名字來牽引想像。不同於平日談話的沉默,如同我無法感受、分擔當時父親勉強擠出的微笑及說出「再見」兩字,背後所潛藏的心情,就算我拉拉父親的手,也是冰冷以對,溫度已在指尖流失。
 

爸,你走得安詳嗎?

爸,有沒有什麼遺憾未完成的呢?

爸,你問過我快樂嗎?我說:快樂。那,你現在快樂嗎?

爸,你臨走前有沒有什麼話想說呢?女兒太駑鈍,沒有察覺,對不起。

爸,你說過以有我這女兒為榮,我會繼續努力不讓你失望的;而我卻來不及告訴你:能被你如此寵愛著,真的很幸福。
 

這個除夕夜,不平靜。

在外頭的鞭炮聲響起時,我望著空靈的黑夜,「爸,你好嗎?」 

 

 

(這篇文章獻給我的父親)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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